我的爸爸

又一次地,像匕首諷地刺進肉身,盡它的全力將此身劃開直刻向靈魂,刻了些什麼?看得有點模糊,在眼睛對焦前又已經給它狠狠縫上,傷口的美貌與完整性不在考量範圍,不讓靈魂消散枯涸才是重點,才是活下去的必要條件。

而我,就是拿著匕首的人。

週二中午,吃過午餐正在舊物理系大樓準備幫超導磁鐵灌液氦,還在跟實驗室朋友討論著晚上要去哪間餐廳幫他慶生,就接到姐姐打來的電話,說爸爸在家裡沒有心跳了,正在急救中,背景不斷傳來救護人員說著「我們其實不建議再急救」,那時候我已經知道,爸爸很可能沒機會回來了。當下立即查機票、奔回新大樓拿包包、回家收拾行李去趕火車與飛機,路上接到媽媽打來說確定放棄急救。

一個日常的風和日麗,幾通電話,爸爸離開人世了。

2022 年的八月,搭上飛機時,掛念的是臥床的阿嬤是否能撐到我下次回去,兩個月後的十月底接近慕尼黑雜耍大會時收到了阿嬤過世的消息,其實早知道那天會到來,卻沒想到這天來得這麼早。兩年後的今天,同樣是十月底接近兩年一度的慕尼黑雜耍大會,又一個親人告別,早知道這天會到來,種種徵兆顯示這天可能就要到來,我卻仍錯過了陪伴爸爸人生最後一哩路的機會。

最早是 2017 年,當時爸爸被診斷出肺癌,必須切掉大部分的肺,而且未知癌細胞是否已經擴散,切完後不知道能活多久,隱約記得一個數字是一年。當時高雄家中發生了許多事情,仍在碩班的我在台北被事務轟炸飽和,只想隔絕於吵鬧,因此即便爸爸動了大手術、家中許多事情接連發生,我都僅只傳訊息關心,我甚至沒有印象在他動手術時去醫院探望。

爸爸很幸運地在切完肺後恢復良好,雖然不能再做高強度體力活,仍然可以正常生活,2019 年我在歐洲交換的尾聲,爸媽以及我現在的太太一起在歐洲出遊,當時的我對家中的情感仍有點在隔離狀態,因此雖說是一起出去玩,與爸媽的互動並沒有很深,沒想到那是最後一次和爸爸在國外遊蕩。

沒想到、總是沒想到,沒想到後來發現新的癌症,從咽喉、淋巴、到腦,化療、免疫療法、放射性治療,這些名詞一個個出現,不過爸爸的狀況並不是持續變差,在爸爸健康的時候,他到過了中國、越南、日本、美國、墨西哥、北極圈冰原、以色列、約旦等等地方,那些照片們讓我是羨慕,但更多的是覺得「太好了,他們專注生活,那麼我可以專注工作」。從 2019 工作之後,我的生命被各種個人事務填滿,平日上班、晚上開會、周末表演,回家頻率仍大概是三四個月一次,沒回家時也與家中少有聯繫,還記得媽媽那時候會貼旅行社資訊,問我要不要跟他們一起出國玩,我總是說太忙而回絕,現在看來,也是個早知道。

早知道這一天會到來,早已經有許多跡象。兩年前離開台灣時,他已經裝著鼻胃管幾乎不能說話;今年初回去台灣、要搭飛機離開台灣那一天,爸爸在市場跌倒撞到臉,我在醫院握著爸爸的手、微微擁抱他,跟他說要保持健康。就在他離世的前兩周,打電話回家時偶然聽到媽媽問他要不要跟我說腫瘤的事情,他當時說不要,而後來私下問媽媽才知道他的小腦也長了腫瘤,當周已經癲癇好多次,準備過兩周要電療,但不幸的是沒有撐到那時了,而我也沒有足夠的危機意識提早飛回家。

仔細回想,我和爸爸的相處時間,大概少於他與朋友、我與朋友的時間,記得五年前我在當替代役時,每天都在家和爸爸、和姐姐的小孩相處,雖然沒什麼特別的事情,但很感謝那個時光,那是我與爸爸相處最多的、最日常的時候了。在那之後的這五年發生太多事情,圍繞的不再是學生時代的喧囂,而是生離死別的寂靜,這五年來居然已經參加了七次葬禮,比參加的婚禮還多。諷刺的是,出國的這兩年多,還沒因為誰結婚或迎接新生命而回台,卻已經因為與親人告別而回去兩次。

感覺自己老了好多好多。

我知道爸爸對我有很多願望:

你希望我大學考醫科,但我最終說了我想讀電機系;
你接受我想讀電機,但最後卻又選擇了化學;
你問我要不要接你的工程業,但我說不要我沒有興趣;
你希望我念博士,但我想趕快畢業出去工作,直到兩年前為了轉行才又念博班;
你想要看到我的小孩出生,但博班的忙碌生活與經濟壓力又將計畫推遲。

我知道這是我的人生,我自己決定想做什麼、成為什麼樣的人,而很幸運地我總是知道自己想成為什麼樣子,朝著方向持續激勵自己,爸爸也一直都尊重我的選擇。但這幾年體會到太多生命中無法掌握的事情、意識到自己的時常無能為力,我開始想著,會不會根本不需要追求所謂遠方的目標?會不會我根本努力方向就錯了?會不會我專注在自身成就、社會期待時,忽略了太多身邊現時的人事物?會不會不用這麼自視甚高、只要像大家就好?我還沒完全準備好接受自己只是非常平凡,但會不會我的肉身與腦袋已經無法承受再多的推擠與碰撞、頻繁的意外與刺激?

周末完成了告別式,我終於見到了爸爸,他在那裡像是睡著了一樣,摸他的臉和手仍然是軟的,現實,好不真實。有一說是,喪禮其實是撫慰在世之人,讓人們記得與喪者的回憶、讓有虧欠之人可以心情較為平靜,讓人們道出沒說的感謝與抱歉。經歷了這次過程,覺得這一說是一點也沒錯,親手製作了爸爸的大頭照、紀念影片,讓我更認識爸爸,也記起了好多珍貴的回憶,只是也很抱歉地,我大概需要一點時間,去證明我對自己尚未心死。

 

 

最後的離別,就用以下幫爸爸製作的影片,以及於告別式中的致詞,獻給爸爸。

各位家人、朋友們午安,謝謝大家來到這裡送我爸爸最後一程,也謝謝家人們給我這個時間說話,他的個人故事在影片裡面都已經介紹過了,因此今天讓我從一個兒子的觀點,說說對他的印象。

「我的爸爸」,這大概是每個人小時候都寫過的作文題目,但對我來說這個題目總是很難。影片中有提到他辭去跑船而留在台灣工作,雖然立意是良好,但其實他仍然很少回家,大概一兩個月才能見到一次吧。不過他偶爾有休假的時候,就會帶我們出去玩,小時候期待的是出去某個山裡露營,去灌蟋蟀、自己煮東西,而在大一點我印象比較多時,就會安排去遠一點的地方旅遊,因此對爸爸的印象大概就是常在外打拼、偶爾帶我們出去玩,這樣的角色。

回到家中,他不太會詢問關於我的事情,必須老實說,台下一些親友對爸爸的了解很可能比我還深,與爸爸最多話的時候,大概是平時七點看新聞時辯論政治,以及周末晚上九點看電影時討論劇情,這時候他總是能說一大堆評論與想法,有時候多到我會跟他說,爸爸,我們能不能安靜的看電視就好。然而電視關掉之後的他總是有一種距離與權威感,於是我也不太會與他討論我的心事。也許正是因為沒有直接對話,看著他做很多事情,從而學習到了很多技能,像是看著他修理家中水電,我就會想嘗試自己拿著工具拆東西,學會凡事自己動手的技能;看他書架上滿滿的書,我就會自己拿起書來看,而當年他放的數百本科學雜誌,便啟蒙我對科學的認識。因此對我來說,他也是一個無聲的教育者,用行動來對話。

有時候他也會分享一些趣事,尤其是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例如我記得之前他說在工地有一個斜坡很多人都會騎腳踏車,以前他跟一些人就會趁有人騎車經過的時候,丟一捲假鈔到路上,看那些騎車的人急煞去撿錢,然後發現是假鈔很生氣的走掉;或是他之前說工地有傳教士,在工人喝酒的時候去傳教,工人邊喝邊聽,就覺得「頭哪欸蕩蕩」,好像神真的有作用,隔天起來莫名其妙就受洗了。像這種惡趣味、好笑的事情,就滿像我會做的事,因此他也是有這樣活潑的一面。

回到我的爸爸,小時候對他的認識其實很表面,總是覺得他很厲害,能工作賺錢又能帶我們出去玩,家裡甚麼壞掉都會修,但是隨著我的年紀增大,越會發現爸爸身上的很多缺點,像是感受到他固執、不愛溝通、脾氣暴躁、愛碎碎念等等,因此變得跟他有點疏離,甚至會開始兇他、有些爭執,直到年紀更大、離家越遠、人生越繁忙、要擔心的事情越多之後,才會發現,沒有人是完美的。曾與我的朋友討論過,似乎每個男生都有類似的心路歷程,小時候看爸爸有一種夢幻光環,長大以後總是會幻想破滅,而再長更大之後才能體會現實就是如此,沒有人是完美的。

可惜現實是殘酷的,2017 年,他首次檢驗出癌症,切除了一部分的肺之後,他復原得很好,定期檢查也都沒什麼事情,開始退休後常常出國玩的日子,當時我的擔憂很快就消散。但 2020、2021 年,他又檢查出下咽癌,必須做化療與放射線治療,從那時候開始,他的樣貌改變了很多,頭髮變白、變少,皺紋增加了,身上開始需要配戴各種醫療用具,要吃喝很多營養品。我以為這次只是上次癌症的慢慢惡化,我還有另外一個七年可以花。

這幾天為了做影片,我們找出很多他的年輕照片,看起來以前是個漂泊少年,感覺有很多很多故事可以分享,我相信我也有很多事情能和他共鳴。我們對彼此大概都有許多抱歉與謝謝未曾說出口,雖然我今後無法與他對話,無法知道他心裡真正在想什麼,但我已經能體會爸爸這個人的過去,也許爸爸不善於言詞溝通,但在我有困難與疑惑的時候,仍會盡全力伸出援手;也許爸爸固執,但在我們想法衝突時,他仍會放下自己堅持,尊重我的想法,這些互相妥協與體諒使不完美的我們,變成完整。

我要謝謝在他這一生中與他同甘共苦過的家人、朋友們,謝謝大家一起來參加爸爸的畢業典禮,謝謝媽媽和姐姐和姐姐的小孩,在我不常回家的時候照顧爸爸;謝謝大姨媽、大姨丈在爸爸生病時常關心我們家;謝謝他的朋友們、剛剛照片中有出現、沒出現的人們,陪伴他度過每一分生命歲月。當然,我們也都謝謝他為我們生命創造、改變了一些什麼。

今天我們正式與他離別,而今日過後,我們會記得有著他的人生片段,讓他的故事,繼續留存與流傳。乾杯,敬我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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