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

在出國兩個多月之後，歷經實驗室搬家、玻璃器材清洗與歸位、儀器接上電開始運作、各種教育訓練以獲取權限、找A找B找C找D學習不同技能，總算是開始做實驗，然而故事總是這樣，要在一切開始上軌道時給出一點轉折與意外，人們總認為自己能控制許多事情，而我更是自律自信的忠實信仰者，但終究還是得妥協於現實。只不過這個妥協也是我自找的，是我追求個人成就的當下也想與他人一齊分享的愉悅，是我因為看到事故的現場也會產生的同理，是我寧可限制理性也堅決不願放棄身為人類的底線，這個妥協是我的感性、我的情緒、我的靈魂。

 

111 年 10 月 28 日，農曆十月初四日，阿嬤離開了。

 

小時候由於爸媽工作較忙碌，因此從我大腦記憶初始化時，阿嬤就是扮演著照顧我的角色，小學時期尤其深刻。阿嬤家就位在國小旁邊走路十分鐘可以到的地方，因此小學我下課之後、到晚上媽媽下班之前，每天至少兩三小時、至多七八小時，都是阿嬤陪我度過這些時光。據說我是家族中多個小孩裡最愛哭、最難哄的那個，還記得我剛上小學時，一到學校就哭著要回家，甚至有一次我直接翹課、帶著零錢到校門玄關哭著打公共電話叫阿嬤帶我回家，如果是我自己小孩，我可能只會覺得頭痛想掐了他吧。而阿嬤即便嘴上罵，仍會為了我，帶我到附近的公園玩耍；仍會為了我，從冰箱拿出事先冰鎮好的洋菜凍讓我配卡通或樂高；仍會為了我，騎腳踏車到菜市場買我最喜歡的菜肉準備一頓我永遠無法複製出的晚餐。

 

而我也從阿嬤口中、長輩言語中聽過許多阿嬤的故事。阿嬤生了六個孩子，但扶養的過程非常艱辛，據說外公有著很不好的習慣，會打阿嬤、會賭博，因此在外公負債跑路之後，阿嬤獨自兼職多份工作將六個小孩養大、讓他們有經濟來源念書，而在這些小孩長大之後，阿嬤並沒有停下來休息享福，而是繼續幫忙養著他小孩們的小孩，也就是我們這些孫輩，直到我們長大。這些孫輩總共有十二個，和我年紀相仿的主要有九個，包含我的一個姐姐、三個表弟、以及其他的表哥表姊們，沒有一個例外地，我們都由阿嬤照顧過一段日子，雖然我不知道其他表兄弟姊妹的真實狀況，但從言語和情緒中可以看見的是，所有人跟阿嬤都有著緊密的感情連結。對我來說更甚於緊密，因為每天長時間與阿嬤待在一起，我從小學高年級開始跟隨阿嬤信佛，記得每天下午四點或四點半在電視 107 號佛教台都會撥放固定的念佛經文歌曲，阿嬤總是會準時收看，而我也在一旁耳濡目染地學會如何信仰，阿嬤從來沒有機會獲得教育而認識字，但卻能從這些過程中學會如何讀經文、如何傍晚跪在佛壇前數著佛珠念經，對於一個已經七十歲的人來說，無疑是驚人的學習力。而當夕陽黃光照射進房屋、阿嬤拜佛的身影是如此安詳美麗，那給了我十足的理由跟隨阿嬤一起信仰。

 

然而直到長大，經歷了許多人情世故了後、我不再固定睡前拜佛之時，才發現我信仰的一直都不是佛，而是我的阿嬤，是阿嬤給了我無慮的童年、是阿嬤給我充足的營養、是阿嬤給我安定的心靈，我媽開玩笑地說我小時候常說自己是阿嬤生的，我想這句話放到現在仍然有些真實，阿嬤確實像我第二個媽媽。很難明確地說阿嬤到底教會了我什麼，或是我的阿嬤跟別人的阿嬤差別在哪裡，或許吧，與許多傳奇阿嬤比較起來，我的阿嬤就是過著一般的人生：結婚生子、努力扶養、成就孩子、繼續傳承，但阿嬤讓我知道光是做到這些就已經如此不易，而我在經歷目前將近三十年的人生之後，更知道像阿嬤時時保持溫柔與善良有多困難。我相信真心愛一個人時，是說不出到底為什麼會愛、是無法用言語道出那種感覺的，在愛情中如此、在親情中也是如此，此時此刻的我仍戴著阿嬤給我的佛珠，而這個佛珠將會跟隨我一輩子、直到入土。

 

匆匆地從德國訂了機票，前幾天還將自己沉浸在雜耍聚會的泡泡中，倏地就搭飛機回到台灣參加阿嬤的告別式，在阿嬤人生最後的這四五年有一些疾病，並且得了失智症，從一開始還能正常行動但稍微忘記事情、到後來坐輪椅只能簡單說話、到後來只剩頭部動作與面部表情、到最後只剩基本生存要件地活著，老實說這幾年看阿嬤真的太辛苦，因此得知阿嬤離世時，其實是替阿嬤感到欣慰，阿嬤終於不用再受到肉身軀體的限制與苦痛了，然而當然，我的心中還是感受到巨大的悲傷，這份情感波瀾是人生到目前為止都無法比擬的海嘯，這份空洞是再也無法用任何情感補滿的。

 

婚禮與喪禮是兩個截然不同但又極度相似的場合，數個月前我聚集了所有家人、穿著成套衣服激動地和阿嬤宣告我結婚，而現在是阿嬤召集了所有家人、穿著成套的衣服讓大家看見阿嬤火化前最後的面容。此刻的阿嬤已經在木盒中熟睡，我出國前由於生了病，害怕傳染給阿嬤，沒好好地與阿嬤擁抱道別，實在沒想到兩個多月之後是以這樣的方式見面了。我摸了摸阿嬤的頭與髮，笑著、哭著跟阿嬤說了聲「掰掰」，希望阿嬤在另一個世界裡和布丁過得開心沒有苦痛，也希望偶爾阿嬤能走進到我的夢中，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分享，我好想好想和你再一次於夕陽餘暉的阿嬤家中閒話家常。

 

告別式結束的晚上，把從阿嬤家拿回的一箱舊照片翻了翻，不小心就花了好幾個小時，找到了好多好有趣的照片，雖說對於這些照片的時光背景我幾乎都沒有記憶了，但相信那些都是非常精采的故事，是由阿嬤開始如星系一般地散發出去，創造出了我們每一顆閃亮亮的生命。

記得我小時候曾經和阿嬤說「我要做出一種讓阿嬤能長命百歲的藥」，阿嬤當時笑著跟我說「賀阿，挖但哩」，真是非常抱歉，我食言了。但這件不起眼的小事一直惦記在我心中，即便成為了我一生的遺憾，卻也推著我向前，讓我更了解生老病死的循環、讓我更了解生命這趟旅程的意義，有一天若我能在某個舞台上講著這個小故事時，阿嬤一定也會笑著在那裡看著我吧。

阿嬤妳今嘛過的好麼

甘有人塊甲妳照顧

希望後世人阮擱會凍來乎妳疼

作妳永遠的孫仔

擱叫妳一聲阿嬤

 

千言萬語也無法寫下這些刻在我生命裡的歲月，最後只想說聲，謝謝你，阿嬤，謝謝你讓我成為現在的我，未來的日子裡我會一直記得你的溫柔笑容，繼續勇敢地走下去。